公元1922年,居住在乌审旗大沟湾一带的牧民旺楚克骑马,前往西北18公里外的城川镇,那里居住的蓝眼睛高鼻梁的法国神父是他的雇主。神父虽然和当地人语言不通,但是知识渊博,出手大方,总是对一些奇怪的事物感兴趣。旺楚克在范家沟湾发现了像骨头形状的石制品,他隐约觉得这东西有些名堂。牧民的粗略描述立刻引起法国神父的强烈兴趣,他敏锐地感觉到这绝非一般古物那么简单。
神父和旺楚克来到了范家沟湾,这是毛乌素沙地的一处低洼,萨拉乌苏河在乌审旗蜿蜒盘绕110公里,柔韧的河流赋予这一片沙地全新的形象,萨拉乌苏如同蜷缩在黄沙中的一条碧绿的蛇,范家沟湾就是它身体的某个弯曲。
多年之后,这种地貌有了一个略显拗口的专用称谓:嵌入式蛇曲。这一片河湾风景宜人,河水清澈环绕着中央的沙洲,沙洲四面生长着柳树好似天然的围墙,周遭沙丘环围,是个藏风得水的绝佳之地。法国神父没有失望,他在河湾周围发现了三根石化的人肢骨。当然,人体化石这一结论是在回到教堂的实验室后分析所得,这位神父还是古生物学家,他的中文名字叫桑志华。
萨拉乌苏生态旅游区一进大门的清水沟湾
/ 1922年考古的重大发现 /
1922年11月4日,英国考古学家卡特在经过长达5年的精心调查和寻找后,终于在埃及一座古代工人的临时屋舍下,发现了第一道通向图坦卡蒙陵墓的墓道。他立即停止工作,向他的资助者英国贵族卡那封发了电报,并在11月26日卡那封远道赶来后一起打开了墓道的石门。
历史证明,这果真是一座未经盗掘的墓葬和伟大的发现。卡特集合了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专家队伍,用了10年的时间对墓中的出土文物进行记录、保存和运往开罗。这个孩童法老的陵墓让世人理解了公元前1325年权力的意义以及它和财富及艺术的关系。同年,在萨拉乌苏流域发现了古人类化石和活动遗址,正式结束了“亚洲地区没有旧石器时代远古人类”这一论调,掀开了远东地区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古人类研究的序幕。
三根肢骨化石如同致命的火星扑进了炸药桶一样,激起了桑志华狂热的兴趣。1923年,桑志华再次来到萨拉乌苏,同行的还有他的老乡——同为古生物专家的德日进。他们在乌审旗杨四沟湾旧石器文化层中清理出200多件人工打制的石制品和骨制品,同时还发现了不少更新世晚期的哺乳动物及鸟类化石。整理这些物品时,德日进在羚羊牙齿和鸵鸟蛋壳的化石碎片中意外发现了一枚石化程度很深的人类上门齿。这颗牙齿经过当时北京协和医院解剖学系主任、加拿大人类学专家步达生研究,定名为“鄂尔多斯人牙齿”(The Ordos Tooth)。在资料上明确标注了这一事件的重大意义,“这是中国境内发现的第一件有准确出土地点和地层记录的人类化石,也是中国第一批发现有可靠年代学依据的旧石器时代古人类遗存,(这一发现)在中国乃至亚洲古人类学及旧石器考古研究史上均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在乌审旗,当地专家和我谈起此事,曾表示这颗牙齿是被前面提到的牧民旺楚克发现的。旺楚克没有古人类学的学术背景,无法鉴定这个物品,故而拿到桑志华处,而桑志华和德日进二人只是做了鉴定工作,并非“鄂尔多斯人牙齿”的发现者。我反复查找资料,对这一事件涉及的三个关键人物都做了部分了解。
桑志华是法国著名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和考古专家,1914年,以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神甫的身份来到中国,从事田野考察和考古调查工作25年,足迹遍及中国北方各省,行程5万多公里,采集地质、古生物标本达几十万件,创建了北疆博物馆(天津自然博物馆前身)。而德日进在1923~1946年间先后八次来华,曾与政府合作绘制中国地图、参与周口店“北京人”的发掘工作,在中国地层、古生物、区域地质研究中做出过重要贡献,于1946年6月返回法国,四年后当选法国科学院院士。
步达生是加拿大解剖学家,1906年毕业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1919年来中国任北京协和医学院教授,1929年任中国地质调查所新生代研究室名誉主任。1927年,步达生根据北京人遗址中发现的一枚下臼齿,给北京人定名为“中国猿人北京种”。1927~1934年,他是周口店考古工作的负责人之一,曾研究北京人化石,发表过诸多有关北京人和中国新石器时代人骨的论著。
这三人可谓与中国缘分不浅,说他们是中国“古人类发掘研究界三驾马车”也毫不为过。三个国际友人头顶的光环并没有影响到我的判断,我还是在大量的资料里寻找旺楚克的身影。但遗憾的是,所有的资料并没有显示旺楚克除了第一次提供线索之外的更大功绩,包括乌审旗当地编撰的地方志和文物志。
/ 法国古生物考察团 /
1912年,桑志华获得了法国科学院动物学博士学位,并提出要来华搜集中国北部黄河等流域自然地理史和博物资料的设想。这一想法得到了法国天主教耶稣会献县教区修道院长金神父、法国天主教耶稣会北方省负责人普利埃尔、法国耶稣会总会长沃尔恩兹的大力支持,为他漫长的行程提供考察经费和后续的一切费用,并指定天津崇得堂供桑志华使用,以及全国各地的教堂为桑志华的考察提供诸多便利。
桑志华于1914年7月13日开始了中国北方的地质考察,用四年的时间对中国的地形地貌有了大概的了解。1918年,桑志华开始了对中国腹地的考察,他“沿着山野间偏僻的小路,横穿山西中部,经过陕西北部、鄂尔多斯南部和甘肃北部到达兰州,又从武威直到祁连山,再向西伸至青海的西宁,在绕行了青海湖一周之后,又沿着夏河进入甘肃西南部、东北部,而后经过内蒙古的鄂尔多斯北部,穿过大青山,抵达呼和浩特……这一趟行程由华北出发,围绕中国西北部,为期两年。桑志华踏上鄂尔多斯大地的时候,已经46岁。
1922年,桑志华考察了萨拉乌苏河流域、大青山和西夏王陵。在萨拉乌苏发现旧石器时代中期的“顶骨化石和股骨化石”,引起了欧洲学术界的轰动。这一事件直接影响到学术界一直争论的话题,那就是人类的发祥地是否在中亚。巴黎博物院当即决定派出法国知名的地质古生物学家德日进,与桑志华共同组成“法国古生物考察团”,展开了为期两年的野外考察。考察团来到乌审旗,雇佣了一批当地的农牧民进行采集搬运工作。旺楚克正是这雇工中的一员,也可以说是幸运的一员。
资料显示,旺楚克是乌审旗一个蒙古族农民,当然这个称谓没有任何取笑和戏谑的意味,只是单纯的表示旺楚克的血缘和从事的工种。旺楚克汉名石王顺,干活的时候都是老乡,故而不叫大名,只是亲昵地称呼“王顺”。桑志华误以为旺楚克姓王名顺。
旺楚克在发掘过程中挖出了一种更新世晚期的偶蹄目牛科动物的头骨,桑志华为其命名“王氏水牛”。王氏水牛的出土地在杨四沟湾附近,我看到的时候只有巨大的黄土砂层和一块指示碑。附近只有一户人家,用枯树枝杈围了一所羊圈,黄土之上是巨大的沙丘,房屋就在沙丘柔软的曲线下方,在这一方沙河居住,想来也是神仙生活。桑志华、德日进在当地百姓的眼中,只是两个平凡的神父,出手阔绰愿意为生活中不相干的东西花钱,他们永远无法理解“鄂尔多斯人”这一发现的重大意义。
法国古生物考察团发现了那一颗牙齿,经过步达生的研究,确定为一名四岁女童的上门齿。在乌审旗博物馆的显著位置,放置着一颗牙齿,约是小指甲盖的1/2大小,乌亮如铁,看着更像一粒精煤。博物馆的工作人员介绍,这是复制品,真品早已去向成谜。我查阅资料,发现天津自然博物馆(即桑志华建立的北疆博物院)也只有一张牙齿的照片。博物馆交接几易其手,中间经历的战火硝烟更是波谲云诡,人尚不能自保,何况一颗碎石般的牙齿。桑志华对中国北方文化遗址的开创性发现,引来了后人的发掘研究。在描述桑志华的文献资料中这样说道:
一个传教士背景的古生物和古人类科学工作者,在兵荒马乱的异国他乡,用短短的25年时间取得如此重要的成果,并建立一个名垂后世的藏品丰富的博物院,其功不可没。
1927年4月,由法国教育部、外交部和科学院提名,法兰西共和国为他颁发一枚“铁十字骑士”勋章。
/ 萨拉乌苏 北纬37度 /
地球上的北纬37度,被史学家和地理学家奉为“神奇的纬度”。大约90%的古文明发源地、70%的古建筑遗迹以及绝大部分特异神奇的自然现象,都集中发生在这一区域。北纬37度,这个魔力无穷的数字仿佛尽得大自然的灵气,它所穿行而过的地域尽是人类文明荟萃和文史胜迹聚集之地。萨拉乌苏流域就存在于这神奇的北纬37度。
关于“萨拉乌苏”的叫法众说纷纭,当地人也称它为“红柳河”,目前没有明确资料显示“萨拉乌苏”这一名称究竟为何时出现。但就清末乌审旗地界示意图(据内蒙古档案馆收藏的民国37年绥远省全图)上,萨拉乌苏河的官方名字还是红柳河,支流之一的纳林河只在地图上画出了一个抽象的无名线条,海流图河也是同样待遇。在萨拉乌苏流域生活的少数人家,晨起晚炊周而复始,过着自在而悠闲的生活。
2004年5月下旬,鄂尔多斯市委宣传部和市文联组织作家采风,徒步萨拉乌苏流域,将这条近50公里的河沟走了一遍。鄂尔多斯作家张秉毅在文章中写到:
第一眼望见萨拉乌苏河时大家的惊异简直难以言说,大家站在河南边高高的沙山上,俯瞰着百米之下深涧里的一湾深蓝的河水,个个目瞪口呆,唏嘘不已,在毛乌素南部的万顷黄沙里,竟然有如此一条碧玉般的河流深藏其间……我们深深被她的美震慑了。
这应该是当地政府有组织的第一次形成规模的萨拉乌苏人文考察活动,而作家撰写萨拉乌苏游记这也应该是首篇。在文章的结尾处写到:
7月初,我们终于第一次向媒体宣布:我们发现了中国最大的沙漠大峡谷——萨拉乌苏河沙漠大峡谷。
其实在2005年,鄂尔多斯市政府已经开始筹建“鄂尔多斯国家地质公园”,在2011年11月13日正式通过评审,取得了国家地质公园的资格,萨拉乌苏即是这里的三大园区之一。我们去的时候,地质公园已经建得有模有样,但是在黄沙包围之中亦显苍凉。
由园区大门进去,沿途便是清水沟湾、滴哨沟湾等等。清水沟湾名副其实,水清可见底,岸边遭受冲刷的柳树姿势怪异,根系直接浸在河中,红艳如胭脂。沟湾在园区内星罗棋布,黄土便道旁竖着石碑,写有“无定河陕蒙缓冲区”,下面落款“黄河水利委员会”。想来这是个地理上的准确称谓了吧。园区内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绿柳成荫草坪如绣,实在难以想象这是沙地中的真实存在。我在河边和湿地中看到了灰鹤和白鹭,还有众多不知名字的飞禽,皆环绕盘旋叫声清脆。白鹭站在浅水处,有些像世外高人。在范家沟湾我看到了“鄂尔多斯人”出土位置的指示牌。后面是五六米高的沙坡。登上沙坡豁然开朗,在沙坡的后面隐藏着一片环形的绿洲,古人类选址果然不简单,隐蔽安全且取水便利,中央沙洲高于水面,适合居住。
河湾之外的高大沙山遮风避雨,是绝佳之地。沿途的植物多为柳树,鄂尔多斯的柳树是当地独特一景,他们不断修剪柳树主干,让其枝干生长,形如鸟笼。这样柳树枝繁叶茂且高度较低,可以让牲畜吃到树叶,又称“空中牧场”。沙地上的植物多属荆棘类,生命力极强,随处可见根系蔓延数十米后再次扎入沙土之下,裸露部分坚硬程度不啻于金属,令人感叹。
杨四沟湾附近的“长江七号”和“羊驼”树
造型奇特,沙漠中的植物都有着惊人的生命力
萨拉乌苏园区的尽头就是巴图湾,是内蒙古自治区规模最大的水库。在细雨中烟波浩渺广阔无边。同行的民俗专家哈达奇刚先生介绍了巴图湾得名由来,他说在解放前这里住着名叫巴图的人,自己的父亲曾经见过此人,与他还是同族,据说肤色黝深,大家称其“黑巴图”。1935年12月20日,毛泽东以中华苏维埃人民共和国中央政府主席的身份发布了《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对内蒙古人民宣言》,文中提出:
认为原来内蒙六盟,二十四部,四十九旗,察哈尔土默特二部,及宁夏三特旗之全域,无论是已改县治或为草地,均应归还内蒙人民,任何民族不得占领或借辞剥夺内蒙古民族之土地。
文中还明确提出:首先将井岳秀占领的把兔湾与高石秀所占的区域及两个盐池,交还内蒙人民。这句话被刻在一块大石上,立在了巴图湾水库一进大门的地方。
巴图湾水库盛产甲鱼,在这里甲鱼有一个亦正亦邪的雅号:中华鳖,是全国为数极少的野生甲鱼原产地。巴图湾水库附近有数十家鲜鱼店,经营项目大多一样,菜谱上中华鳖价格不菲,我点了一份60元的酸菜鱼,肉质鲜嫩口感不俗。从大沟湾到巴图湾一共40余公里,大沟湾沿途为沙漠平川,到巴图湾就进了山区,路两边山高林密,已然即将跨入横山界。行到此处,已是萨拉乌苏文化遗址地理上的尽头。过了巴图湾,这一汩水改称“无定河”,这同样是一条饱含血泪与悲情的长河。
关于萨拉乌苏,在今日的行政划分上,已经戛然而止,而作为自然元素的黄水,径自奔流汇入了远方滚滚波涛之中。
来源:大草原微观 编辑:嘉懿